梦想还是要有的

李娟《阿克哈拉》全文在线阅读

　　总是白茫茫的。整个世界无限耐心地白着。回家的路穿过这世界的白，也无限耐心地延伸着。倒了两趟车，一路上走了将近十个小时。

　　家里也白白的，院子和房子快要被雪埋没了。妈妈的伤势好了很多。小狗赛虎的伤也快好了，整天把脑袋温柔地靠在外婆的膝盖上。

　　这场大雪中死了很多牛羊。牲畜们一点儿吃的也没有了，小孩子们到处拾纸箱子喂自家的牛。政府把以低于市价的价格把玉米卖给牧民，这样的低价饲料很快就被抢购一空。来晚了的牧人们在空地上站了很久，才失望地离开。堆积过玉米麻袋的雪地上撒落不少玉米粒，于是附近的村民们纷纷把自家的羊赶到那里。

　　这次回家，帮家里蒸了八大锅共两百多个馍馍，蒸熟后全冻在外面，够家人吃一个多月了。好在压井前不久挖好了，从此再也不用去两公里外的河边挑水。然而压井太硬，我用尽力气才能压下去。真想整个人骑在压杆上压啊。我边压边想像着水在下面的黑暗中缓缓地上升，涌动着明亮。

　　端一碗剩饭去喂大狗琼瑶，离开时，它抱着我的腰不让我走。瑶瑶很寂寞，因为老咬人，只好拴在院子里。为了尽量给它多一点自由，拴它的铁链放得很长，于是它经常跃到高高的院墙上玩。有两次它忘记了脖子上还有链子，站在墙上就往外跳，结果被链子牵着吊在了墙外面，勒得翻白眼。幸好都被妈妈碰巧看到，否则早没命了。后来它再也不敢跳了，只是高高地站在墙头上向远处的荒野长久地张望。

　　兔子最爱吃我蒸的馍馍。小狗赛虎爱吃大白菜。鸡实在没啥吃的，只好什么都爱吃。我们给鸡窝也升了一只小炉子，鸡们整天紧紧地偎着炉子挤在一起。因为鸡窝有这么一小团温暖，我们的鸡便能够天天下蛋，一天可以捡八个鸡蛋。在阿克哈拉，只有我们家的鸡到了冬天还在下蛋，其他人家的鸡都深深卧在寒冷深处，脑袋藏在翅膀里，深深地闭关了。

　　把鸡食端进鸡圈时，所有母鸡乍着翅膀一哄而上，无限的欢喜。公鸡则不慌不忙，如巡视一般，保护着大家一般，在哄抢食物的母鸡们的外围绕来绕去，等大家都吃饱了才凑到跟前啄一点点剩下的。公鸡很瘦很瘦，羽毛枯干稀松，冠子搭拉着，但还是一副神气十足的模样，像国王一样，因为它是惟一的公鸡。

　　戈壁滩上风真大。每次回到家都会悲伤。

　　为了能赶上班车，4点钟就摸索着起床了。家里没牵电，四下漆黑，摸到门，打开走出去一看，也是漆黑的。猎户星座端正地悬在中天。

　　点起蜡烛，劈柴，生炉子。冰凉的房间还是冰凉。小狗赛虎卧在黑暗中静静地看着我做这一切。刚刚回到家就得离开，永远都是这样。家太远，太远太远。赛虎的宝宝晓晓夏天在公路上玩耍，被过往汽车撞死。身边突然少了一个陪伴，赛虎会不会觉得空空落落？赛虎是如何理解“离别”的？我的突然离开在赛虎眼里会不会像晓晓的突然消失一样……晓晓埋在后院玉米地边的那个小土堆下,赛虎有时候会去嗅闻一阵。赛虎是如何理解“死亡”的？

　　把泡菜坛子的坛沿水续一续。想喂鸡，但太早了。天还没亮，鸡食放在外面，会被老鼠们吃掉。在冬天，老鼠们也过着紧巴巴的日子，也在忍耐着寒冷与饥饿。

　　昨天一回到家，还没顾上说几句话，妈妈就顶着风雪出门办事了。夜里只有我、外婆和妹妹守着房子。不知为何，心里总是不安。但又担心赶不上班车回阿勒泰，于是又焦虑。两种情绪加在一起，就成了悲伤。

　　一直等到下午3点，班车才缓缓出现在大雪茫茫的公路上。然而妈妈还没回家，为了不错过唯一的这趟车，我还是上路了，怀着悲伤。

　　又想到了琼瑶。天还没亮，村庄远远近近的狗都开始叫了的时候，琼瑶却没有叫。我出去铲土和煤时，看到星光下琼瑶大大地睁着明亮的眼睛，其实它什么都知道。

　　没有煤了，我们只好把剩下的煤渣与泥土和在一起再拌上水，结成一块一块的，烧来取暖，做饭。这样的“煤”，火力弱，容易熄，并且灰多，但却是冬天唯一的温暖。

　　我若是说：我爱阿克哈拉——多么心虚啊……我怎么会爱它呢？我远离家人和责任，和阿克哈拉一点边也不沾地生活着，只是会在某些双休日坐长途班车回家一趟，住一个晚上，这算是什么爱呢？

　　到了富蕴县，继续等车。不知妈妈回家没有。

　　班车独自行进在白色大地上，永远无止境……班车经过的每一棵树都是不平凡的树——这些旷野中的树，一棵望不见另一棵的树。以前说过：在戈壁滩上，只需一棵树，就能把大地稳稳地镇在蓝天之下。

　　还说过：它们不是“生长”在大地上这般简单，它们是凌驾在这片大地上的……说这种话时，多么轻率，多么轻浮啊。我其实还是爱着阿克哈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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