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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娟《在阿克哈拉》全文在线阅读
http://www.360shiyong.com/      2017-3-13 19:48:52      来源:梦想还是要有的      点击:

李娟《在阿克哈拉》全文在线阅读

烟尘之中,每一个奔跑的身影都有准确的、毫不迟疑的目标,每一双眼睛都笔直地看到了孩子或母亲。它们不顾一切,整个山谷都为之晃动,如同已经离别了一百年似的。

1,

羊群远离广阔荒凉的南戈壁是多么幸福的事情!渡过乌伦古河后,它们将会在额尔齐斯河南岸温暖的丘陵地带停留整整一个月的时间。四月的季节里,阿尔泰山南麓春牧场的青草刚刚冒出头,羊在大地上深埋脸庞,仔细地啃食眼前的一抹淡淡绿意,缓缓移动。很久很久后它抬起头,发现自己在这寂静空旷的群山中已是孤零零的一个——不知从什么时候失群了。它四处寻找伙伴,又爬上光秃秃的山巅,站在悬崖上四面眺望。大地起伏动荡,茫茫无涯。后来时间到了,它开始生产。新出生的羊羔发现自己也是孤零零的一个,它站在广阔的东风中,一身的水汽被吹干后,陡然长大了许多。母亲带着孩子没日没夜地在群山间流浪,有羊群远远经过时,就停下冲那边长久张望、呼唤。不是自己的伙伴,仍然不是。

而前去找羊的骑马人在半途遇上了沙尘暴,昏天暗地。他策马在风沙中一寸一寸摸索行进,直到马再也不愿意往前走一步。满天满地都是风的轰鸣声,世界摇摇欲坠。他下了马,牵着缰绳顺着山脚艰难顶风而行,实在走不动了,便侧过脸靠在石壁上勉强撑住身子。一低头,他看到脚边深深的石缝里有四只明亮温柔的眼睛。

卡西家养了一群花里胡哨的羊。赶羊的时候,远远看去跟赶着一群熊猫似的。

大羊和小羊一定要分开牧放的。可可在我家毡房驻扎的山坡东侧,用旧的房架子围搭了一个简易的羊圈,简单地蒙了些破毡片挡风。每天晚上只赶小羊入圈,大羊就在羊圈外守着,一整夜一步也不离开。每天早上,得先把大羊赶走很远很远,一直远得一时片刻回不了家为止,这才把小羊放出来往相反的方向驱赶。大约中午时分,母亲们惦记着给孩子哺乳,就会急急忙忙往家赶。而那时孩子也开始馋奶水了,不知不觉扭头走向来时的路。这样,母亲们和孩子们就会在毡房外下方那片倾斜的巨大空地上汇合。

当母亲们和孩子们汇合——我第一次看到那种情形时,简直给吓坏了!目瞪口呆、双手空空地站在荒野中,简直无处藏身——发生什么事了?我骇得连连后退。群山震动,“咩”叫轰天!群羊奔跑的“踏踏”声震得脚下的大地都忽闪忽闪的。尘土从相对的两座山顶弥漫开来,向低处滚滚奔腾。烟尘之中,每一个奔跑的身影都有准确的、毫不迟疑的目标,每一双眼睛都笔直地看到了孩子或母亲。它们不顾一切,整个山谷都为之晃动,如同已经离别了一百年似的,惊狂的喜悦啊……

一开始,我还以为是场面失控了,以为它们预感到了某种即将暴发的自然灾害,以为它们在被什么大兽追赶。地震了吗?狼来了吗?吓得我大喊:“妈妈!”又大喊:“卡西帕!”但没人理我。两股羊群猛地撞合到一起后,母亲急步走向孩子,孩子奔向属于自己的乳房。遍野的呼喊声慢慢沉淀下去,尘土仍漫天飞扬。

最后只剩惟一的一个水淋淋的小嗓门仍焦急地穿梭在烟尘沸腾的羊群中。它的母亲昨夜刚刚死去。

我站在沼泽边的乱石堆里远远看着这一幕壮烈的相会,头盖骨快要被掀开一般,某种巨大的事物轰然通过身体,而身体微弱得像大风中的火苗。

2,

自从有了粉红色大车,我们去县城就再也不坐小面包车了。小面包车一个人要收二十块钱,粉红色大车只要十块钱。小车捎点大件东西还要另外收钱,大车随便装。

粉红色大车其实是一辆半旧的中巴车,司机胖乎乎、乐呵呵的,每当看到远处雪地上有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公路跑来,就会快乐地踩一脚刹车:“哈呵!十块钱来了!”

车上所有的孩子则齐整地发出“嘟儿——”——是勒马的命令声。

我和“六十块钱”挤在引擎和前排座之间的那块地方,已经满满当当了。可是车到温都哈拉村,又塞进来了“五十块钱”和两只羊,这回挤得连胳膊都抽不出来了,真想骑到那两只羊身上去……好在人一多,没有暖气的车厢便暖和起来了。后排座上的几个男人开始喝酒,快乐地碰杯啊,唱歌啊,一个小时后开始打架。司机把他们统统轰了下去,这才轻松了不少。

虽然乌河这一带村庄稀寥,但每天搭粉红色大车去县城或者恰可图镇的人还真不少。每天早上不到五点钟车就出发了,孤独地穿过一个又一个漆黑的村庄,一路鸣着喇叭,催亮沿途一盏一盏的窗灯。当喇叭声还响在上面一个村子时,下面村子的人就开始准备了,穿得厚厚的,站在大雪堆积的公路旁,行李堆在脚边雪地上。

阿克哈拉是这一带最靠西边的村子,粉红色大车每天上路后总是第一个路过这里,我也总是第一个上车。车厢里空荡而冰冷,呵气浓重。司机一边在引擎的轰鸣声中大声打着招呼:“你好吗?身体可好?”一边从助手座上捞起一件沉重的羊皮坎肩扔给我,我连忙接住,盖在膝盖上。

夜色深厚,风雪重重,戈壁滩坦阔浩荡,沿途没有一棵树。真不知司机是怎么辨别道路的,永远不会把汽车从积雪覆盖的路面开到同样是积雪覆盖的地基下面去。

天色渐渐亮起来时,车厢里已经坐满了人,但还是那么冷。长时间待在零下二三十度的空气里,我已经冻得实在是受不了了。突然看到第一排座位和座位前的引擎盖子上面对面地坐着两个胖胖的老人——那里一定很暖和!便不顾一切地挤过去,硬塞在他们两人中间的空隙里,这下子果然舒服多了。但是,不久后我却尴尬地发现:他们两个原来是夫妻……

两口子一路上一直互相握着手,两只握在一起的手没地方放,就搁在我的膝盖上,我的手也没地方放,就放在老头儿的腿上。后来老头儿的另一只大手就攥着我的手,替我暖着。老太太看到了也连忙替我暖另一只手。一路上我把手缩回去好几次,但立刻又给攥着了。也不知为什么,我的手总是那么凉。

3,

在阿克哈拉,追求我妹妹的小伙子太多了!

我妹妹刚满十八,已经发育得鼓鼓囊囊,头发由原先的柔软稀薄一下子变得又黑又亮,攥在手中满满一大把。但是由于从没出过远门,也没上过什么学,显得有些傻乎乎的,整天就知道抿着嘴笑,就知道热火朝天地劳动,心思单纯得根本就是十岁左右的小孩子,看到有彩虹都会跑去追一追。

就这样的孩子,时间一到,也开始恋爱啦。卢家的小伙子天天骑着摩托车来接她去掰苞谷啊收葵花什么的,晚上又给送回来。哎,这样劳动,干出来的活还不够换那点汽油钱的。

卢家的小伙子比妹妹大两岁,刚满二十,黑黑瘦瘦的,个子不高,蛮精神,说起话来头头是道。我妈看在眼里,乐在心里。据说这孩子是所有追逐者中条件最好的啦,家里有两百只羊、十几头牛、十几匹马、一个大院子,在下游一个村子里还有磨面粉的店铺,还有两台小四轮,另外,播种机啊,收割机啊,这机那机样样俱全,再另外,还有天大的一片地,今年收了天大的几车草料,院子里垛得满满当当。小伙子还有些焊工的技术,冬天也不闲着,还去县上的选矿厂打点零工,又勤快又踏实……听得我眼馋坏了,简直想顶掉妹妹自己嫁过去算了。

不过这些都是卢家老爷子自己说的,说完就撂下一条羊腿很谦虚地走了。我妈悄悄跟上去侦察了一番,回来撇嘴:“什么两百只羊啊,我数了半天,顶多也就一百二三十……”

尽管这样,当卢家撂下第二条羊腿以后,事就定了十之八九啦。

在阿克哈拉恋爱多好啊!尤其是秋天,一年的事情差不多已经忙完,漫长而悠闲的冬天无比诱惑地缓缓前来了……于是追求的追求,期待的期待。呃,劳动的四肢如此年轻健康,这样的身子与身子靠在一起,靠在蓝天下,蓝天高处的风和云迅速奔走。身外大地辽阔寂静,大地上的树一棵远离一棵,遥遥相望。夕阳横扫过来,每一棵树都迎身而立。说出一切,说完后树上的乌鸦全部乍起,满天都是……在遥远的阿克哈拉,乌伦古河只经过半个小时就走了,人过几十年就死了,一切似乎那么无望。世界寂静地喘息,深深封闭着眼睛和心灵……但是,只要种子还在大地里就必定会发芽,什么原因也没有,什么目的也没有,我妹妹就那样恋爱了。趁又年轻又空空如也的时候,找个人赶紧和他(她)在一起。哎,真是幸福!

呵呵,再说说我吧。虽然我都是老姑娘了,还是常常会有修路的工程队职工借补裤子的名义跑来搭讪呢!走在公路上,开过的汽车都会停下来问我要不要一起去下游沼泽地里抓鱼。

这就是在阿克哈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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