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想还是要有的

李娟《记录最近的一些事情》全文在线阅读：砸煤

我最渴望被赞叹的时候是在砸煤的时候，那时，真希望有人在旁边大声叫喊：“李娟，你太厉害啦！论砸煤，我真是一点也不如你啊！”

——总比有人说“李娟，你真是太厉害啦！论写文章，我真是一点也不如你啊！”来得更受用、更心安理得当之无愧。

但砸煤的场所却是在自家狭窄的走廊里。不管我再怎么运斧如神也没有人看到。偶尔有收垃圾清运费的来敲门，却看到我拎把斧头满脸杀气地开门，都会糁一把，待到开口时，口气也会相当随和相当随和相当随和。

不过，用斧头砸煤，那是年轻时候的事了，那时功力未到，只练到三四成火候。砸得煤屑子满室横飞，外带满脸煤灰。

现在，只用一把精致的小榔头和一把小起子就OK了。

妈妈帮我把室外的煤全挪进了走廊里，码得整整齐齐。我就直接在煤垛上砸。先找着一块煤的横截面，用起子抵着它的竖丝，然后用小榔头敲啊敲啊敲啊的。不一会儿，煤体上就静静地裂开了一道缝儿，再一撬，就轻轻分成两层啦。

再把这两片煤片架空了轻轻一敲，就碎成均匀的小块儿，而煤渣子很少很少，一点也不浪费的。

不过……其实，以上花了一两百字描述的事情，似乎……地球人都知道……

哎，谁砸煤不是顺着竖丝砸的啊？

我只是觉得这实在是很有趣的事情。想想看，到着一块煤的破绽，然后，像雕琢一件作品般地慢慢分解它，又像是在精心从事某种科研实验，就只差没使用放大镜啦！

庖丁解牛的乐趣，除了庖丁自己，谁也不能更深刻地体会。

煤其实不应该用来燃烧，不应该遇到火的。煤天生应该长眠地底。它是漆黑的，只有它最熟悉大地深处的情景。煤是树亿万年修行后的正身啊。剖开那些煤的横截面，一层又一层，树木的纹理、年轮，在漆黑明亮的煤体中如此清晰坚定。有时还有树叶的化石，那叶脉的走向、分布，神秘而确切。

煤的寿命长过这世间的一切，又不像普通的卵石那样冥顽混沌。当煤还是树的时候，片刻不停地分裂着细胞，递送着养份，吐出一枚又一枚娇艳的叶子。世界上最小的河流就在一棵树里日夜不息地奔淌。这树坦露在天光之中，汲取身遭万物的暗示，伸展成最适合自己的形态。然后在命运中倒塌，连同树上凝结的一滴晶莹树胶。

亿万年后，树胶成为琥珀，明亮依旧。但树却甘心成为煤，甘心一团漆黑，捏紧五指，紧攥着掌心的秘密。

我在走廊砸煤，每次砸满满一盆就够一整天使用的了。看着那些煤，仍然攥着拳头释放出火来，仍然什么也不肯说。每一块煤明亮的切面、尖锐的褶角也渐渐恍惚，火苗如此激动。煤真的不应该仅仅用来燃烧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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