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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娟《阿勒泰的角落》全文在线阅读:我们的裁缝店
http://www.360shiyong.com/      2015-1-16 22:05:28      来源:梦想还是要有的      点击:

李娟《阿勒泰的角落》全文在线阅读

我们的裁缝店

当时,我们所有的钱只够用来在一个很偏远的地方租房子做生意(城里的房子是租不起的)。但有一个问题是:如果要到一个很偏远的地方去,就必须得雇大车进行长途搬家。当时我们所有的钱也只够用来雇一辆车了,雇了车的话,到了地方又哪来的钱租房子?真让人恼火。

为此我们想了很多办法,最后终于聪明地下了决定:首先,我们要去的地方一定要房租便宜;其次,房东一定要是个司机,自己开车来接我们。就这样,我们来到了喀吾图。

喀吾图真远啊,我第一次去时,穿过了好大一片戈壁滩,又在群山中没完没了地穿行。我在车厢里东倒西歪地打着瞌睡,什么时候到的都不知道。那个司机也不叫醒我,到地方了就自个儿悄悄溜了,等回来时,一身酒气。

喀吾图小镇不大,只有一个十字路口,由此路口延伸出去的四条小马路不到五十米就没了。这五十米半径的范围内,就是喀吾图最热闹的“商业区”,有好几家小商店、小饭馆、漂亮姑娘开的理发店,还有粮油店。但是站在十字路口放眼四望,马路上空空荡荡,所有店铺的门虽然敞着,但半天都不见有人进出。

我们是来这里开裁缝店的。可是这里已经有裁缝店了,由于是老店的缘故,生意看起来很不错。布也多,花花绿绿挂满了一面墙。开店的女老板还带了好几个徒弟,推门进去,满屋子踩缝纫机的“啪嗒、啪嗒”声。

整顿好新家后的第二天,我妈就跑去那家店串门子,假假地对人家问候了一番。回来心里就有底了,什么嘛,那哪是在做衣服,根本就是缝麻袋!

我亲眼看到她们是这样裁裤子的:先从布上裁下来两个长方形,再在长方形一侧估计着剪掉两个弯儿—就成了!然后交代给徒弟们:“腰一定要做够二尺六,殿(臀)围越大越好,膝盖那儿窄一点,裤脚大小看着办……”

我妈那个乐呀,但脸面上还是做出谦虚和气的神情,满意地告辞了。

在城市里,尤其是大城市里,裁缝和裁缝店越来越少了。最常看到的裁缝们只在商场的楼梯间和走廊拐角处支一个小摊位,挂一块“缲裤边、织补、换拉链”的小牌子。现在谁还去裁缝那里扯布做衣服啊,店里买来的又便宜又有款。在城乡结合部,成衣批发加工的小作坊东一家西一家到处都是,工业缝纫机的马达通宵达旦地轰鸣,三四个人一个晚上就可以弄出上百套一模一样的流行服饰。就更别说大厂家、大公司了。但是那些大街上匆匆忙忙走着的人们,真的需要那么多的衣服吗?衣服的大潮汹涌进入人群,一场又一场的流行,最后产生的恐怕只有一堆又一堆的垃圾吧……

但在我们偏远的喀吾图,生活氛围迥然不同,流行真是毫无用处。比如裤子吧,现在的裤子普遍裆浅、臀窄、腰低,穿上怎么干活呀!衣服也太不像话了,男装弄得跟女装似的,女装又跟童装似的……

这是游牧地区,人们体格普遍高大宽厚,再加上常年的繁重劳动和传统单一的饮食习惯,很多人的身体都有着不同程度的变形,特体比较多:胸宽肩窄的、腰粗臀细的、凸肚的、驼背的、斜肩的……也只有量身订做的衣服才能穿得平展。

裁缝这个单门独户的行当到了今天仍然还在继续流传,可能是因为,总是有那么一些地方的一些人,仍生活在不曾改变之中吧?


刚开始的时候,我们自己没有布,得由顾客们自己准备布,我们只收加工费。

当地人礼性很重,相互间哪怕最寻常的来往也很少空手上门。正式的拜访和赴宴更是要精心准备礼物,一般都是送一块布料,里面裹一些食品。于是每家人的大箱子里总是压着几十幅布料,一米长的,两米五长的。全是为将来的出访准备的礼物。当然,这些布也差不多都是别人登门拜访时送给自己的礼物。一块布就这样被一轮一轮地送来送去,在偏远狭小的喀吾图寂静流传。好几次被送还回自己家,又好几次再转送出去。直到有一天,终于被送进裁缝店做成了某家主妇的一条裙子或一位老人的马甲为止。在这些布的往来中,一个刚组建的小家庭,会因婚礼而攒下一大箱子布。这些布就是这对小夫妻生活的底子。在后来长久的日子里,这些布将伴随两人的日渐成熟,见证这个家庭的日渐稳固,成就这个家中生活气息的日渐厚重。

我们接收的布料里面,有很多都是很古老的布,有着过去年代的花样和质地,散发着和送布来的主妇身上一样的味道。而这主妇的言行举止似乎也是过去岁月的,有褪色而光滑的质地,静静的,轻轻的,却是深深的,深深的……我们用尺子给她量体,绕在她的肩上、胸前、胯上,触着她肉身的温暖,触着她呼吸的起伏,不由深陷一些永恒事物的永恒之处。

我们的店刚开张三个月,生意就明显地好过了另一家,还有几个家长带着自己的孩子上门求艺来了。没办法,谁叫我们手艺好呢!整个小镇没人不知道“新来的老裁缝”。虽然收费贵了一点,但做出来的裤子洗过了三水,腰都不垮不变形。而且“老裁缝”做的裤子上给做了六个皮带袢,“小上海”家的只有五个;“老裁缝”家钉的扣子给缝四针,而“小上海”家的只系一针就挽结儿了。

“小上海”就是另一家裁缝了。但老板不是上海人,她家店也并非像上海一样繁华。只是因为女老板的丈夫姓“赵”,名“长海”,当地哈萨克老乡汉话说得不灵光,喊来喊去就成了“小上海”。干脆女老板自己也这么唤自己的店了。

她收了四个徒弟,都是女孩子,都是汉族。师傅传给她们好手艺,并管她们三顿饭和住的地方。但是要求每人每天至少得给师傅做出来三条裤子或一件挂里子的外套。这是在为牧业的转场作准备。浩浩荡荡的羊群和驼队经过喀吾图那几天,再多的衣服也不够卖的。

虽然上门拜师的多,但太小的孩子我们没敢收。直到三个月后才收了一个老徒弟,是个结过婚的妇人,名叫哈迪娜。这是一个付费徒弟,就是一边学手艺一边给师傅打工的那种,每做一条裤子我们就给她分一半的工钱,但是得由我们裁剪,熨烫,钉扣子缲裤角边。

哈迪娜很胖,她和她的缝纫机一搬进来,我们的小店剩下的空隙就只够两个人侧着身子站了。要是她想站起来取个东西,所有人都得全部让到门外去。

哈迪娜的小儿子常常会跑到店里来黏糊一阵,缠走两毛钱买糖。小家伙已经到了捣蛋的年龄,但还没到上学的年龄,所以他的捣蛋必须得被人忍受。

经常看到小家伙脚上穿着鞋帮子,手里提着鞋底子,鼻子冒着泡泡,满小镇乱串着消磨童年。

哈迪娜挺不容易,带了好几个孩子,最大的小学都没有毕业,还得再过一两年才能帮家庭分担些责任。

我们请哈迪娜来打工,原因之一是我们的确需要有人帮忙,原因之二是她一句汉话也不会,通过和她极其困难的交流,也许能货真价实地学到几句哈语。

果然,哈迪娜来了不到一个月,我们从最基本的“针”呀“线”呀,到各种颜色的说法,从“高矮胖瘦”到“薄厚长短”,从“元角分”到“好坏便宜贵”,还有“腰、肩、胸、臀”等等与做生意密切相关的词汇差不多都学会了。另外从一到一百全都能数下来了,“裙子”、“裤子”、“上衣”、“衬衫”什么的也一听就懂。讨价还价的技术更是突飞猛进,再也没有人能用二十块钱就从我们这里买走一条裤子了。

当然,哈迪娜也受益匪浅,从最开始只会用汉话说句“老板你好”,到后来简直能够又轻松又愉快地汉哈交杂着跟我妈交流育儿经。甚至还可以清楚地向我们表达她的弟媳妇有多坏,还列举了一二三四。可惜除此之外,她做裤子的技术实在没有任何进步。平均每天磕磕巴巴做一条,稍顺利一点的话能做一条半。速度慢不说,做出来的裤子门襟那里总是拧着的。怎么给她说都没用。我妈就把那条裤子穿在自己身上,把毛病耐心地指出来给她看。她这才终于明白过来似的,“啧啧啧啧”地研究半天。最后,把我妈上身穿的毛衣扯扯直,一下子就严严实实遮住了门襟拧着的部分……从那以后,她做的裤子门襟就更加心安理得地拧着了。总有一天这女人会砸了我们娘儿俩的饭碗。

才开始和当地人做生意的时候,还想指望这个哈迪娜能够充当一番翻译的角色。结果,无论什么话只要一经她翻译,就更难理解了。比如我们很简单地问人家:“想穿宽松一点还是刚合适就好?”经她转口,则一下子复杂异常,狠狠地难为对方好半天。那人站在那里反复推敲、琢磨,才勉勉强强,甚至是小心翼翼地回答出另外一些毫不相干的话来……天知道她在其中作了什么可怕的加工。还不如撇开这个哈迪娜,直接和顾客面对面地用手势,用表情,用纸笔写写画画—来得更可靠。

我们想辞她,又不好意思开口,这个女人笨是笨了点,但人家又不是故意笨的。

后来幸亏她自己走人了,她家里实在是家务繁忙,顾不过来。几乎我们所知的每一个哈萨克女人都终生沉没在家务活的汪洋之中,也不知道她们都从哪儿找的这么多事来做。而男人们从外面回来,鞋子一踢,齐刷刷往炕上躺倒一排。就一直那样躺着,直到茶水饭食上来为止,真是可恶。

总之哈迪娜走了,不久后又来了另一个徒弟柴丽克。柴丽克是个文静腼腆的女孩子,很聪明灵巧,由于在县城打过工,很会说一些汉话。我们都很喜欢她。她是家里的老大,有一大群如花似玉的妹妹们(其中有两对双胞胎),每次来看姐姐的时候,就会叽叽喳喳、新新鲜鲜地挤进来一屋子,一直排到门口,站不下的就趴在外面的窗子上,脸紧贴着玻璃往里看。

当地的孩子们小的时候都很白,很精致,目光和小嗓门水汪汪的,头发细柔明亮。可是稍微长大一些后,就很快粗糙了,轮廓模糊,眉眼黯淡。恶劣的气候和沉重的生活过滤了柔软的,留下了坚硬的。

柴丽克无论如何都算得上是一个美丽的姑娘,虽然她短短的、男孩子一样的头发和瘦小的身子会使她在人多的地方显得毫不起眼。但迎着她的面孔静静地看的话,很难不会为那一双美丽清澈的、卷曲着长长睫毛的大眼睛所打动。她的额头光洁明亮,她笑起来的时候,整齐的牙齿饱满晶莹。实在想不通,有着这么一张美丽面孔的人,为什么给人更多的印象却是平凡呢?可能她的灵魂是谦卑的吧……可能她的美丽正是源自于她内心的甘于平凡。

柴丽克十九岁,刚刚离开学校不久。每月我们给她一百五十块钱,但是不用记件数。

她从我们这里学会了做裤子、连衣裙以及给上衣外套做手工。但很快也离开了,那时村里给了她一个出纳的工作,每月一百二十块钱,令其他女孩子都羡慕不已。

柴丽克是我在喀吾图接触时间最长、最亲近的年轻人。我想说的是,她和我是完全不一样的女孩子。经历过喀吾图的岁月的青春总是沉默的、胆怯的、暗自惊奇又暗自喜悦的。虽然我还见过另外一些喀吾图的女孩子们,面目艳丽,言语热烈。但是,她们粗糙的浓妆后仍是一副安心于此种生活的神情,放肆的话语里也字字句句全是简单的快乐。

而我,却总像是不甘心似的,总像是在失望,在反复地犹豫……

不知道她们这样的青春,滋生出来的爱情又会是什么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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